【灵摆】第十一章 山河故人 上
有一个诗人叫聂鲁达,他说,当华美的叶片落尽,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,是不是我们的也要到霜染青丝,时光逝去,才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,清晰、勇敢、坚强。
“吏哥哥,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。”
“我猜不是男孩就是女孩。”
有的时候人会想方设法去躲开现实周遭的一切,而去到的那个地方也许就是精神的家园,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,赵吏看到某个走到鬼门门口还依旧漫不经心老头。
“算你回答对一半吧,是个男孩。”
“哦,挺稀罕的。”
“稀罕什么呀,一连都生三个男孩了。”
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,赵吏打开车的天窗,惬意的点上一支烟,而木兰皱着细长的柳叶眉,正歪头望着他。
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许三多,无非是觉得这个许家老三,多余呗。”
在这个物资极度缺乏的时代,像许家这样衣食无忧的,只能说是上辈子积德行善,抬眼看了看许家的门楣,轻咬破指尖划出一道光。
口中喋喋重复,多福、多禄、多寿,凡尘中的人总爱求神拜佛,他们总想着能靠几分诚心从中得到些好处,不该有却还忍不住在奢望。
“兽医,我来看你了。”
每年一次的军事对抗,这是袁朗第一次带着刚刚长熟的南瓜参加,也是第一次挂彩,更是第一次成为俘虏。
这仅仅是前奏,袁朗被俘并不是他的大意,从瞄准镜里看到有人在半开阔地上不要命的奔跑,他疑惑了,在他的逻辑里只有一种解释,这是对方为了让他暴露位置撒出的诱饵。
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错了,那个跑出自己视线的人已经从后面扑了过来,好在他感应到风劲不对,猛一个过肩摔,那人就这么轻易的被他撂倒在地,是个新兵,他想。
钢七连的改编计划早在来之前就听说了,举枪的手有些犹豫,可地上的人不会去想他的善意,便又一次不要命的扑了上来。
论经验和速度,那人根本不是袁朗的对手,陪他过了两招,也有些欣赏他的勇气,既然决定不伤他,便不再恋战,转身就往后面的小山坡跑。
怎料他再一次低估了那人的毅力和不要命的速度,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,都放弃了用武器打倒对方的念头,意识到这点,袁朗便索性也放开了手脚。
直到那人紧跟着袁朗爬上了坡,他回头冲那人得意一笑,突然往后空降半米,脚重重踩在那人攀岩的手上,血气在空气里变得极淡,袁朗竟然在这个时候走神了。
转眼就顺着袁朗的身体往上爬,一手扣住了他的要害,偏偏又不小心,一脚踩空,袁朗赶紧挪了身体才让他勉强抓住了自己的裤腿,局面更加僵持不下,袁朗自知无法逃脱,回想起刚才的情景,有点哭笑不得。
到了敌方阵地,袁朗完全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,大刺刺的挑了个石堆坐下来,而那人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后面,然后远远的坐在另一边,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过了一会儿,终于有个能看到他的人走了过来,可也只是站在那里上下打量,袁朗心下烦躁,伸手就要脱作战衣,对面的人赶紧阻止。
“您不用脱,您没有阵亡,充其量只是个俘虏,您没事吧。”
肩膀上的军衔让高城多了些尊敬,摘下了自己的帽子,他看了眼那人眉骨上的伤口,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去看躲在远处的许三多,袁朗也望了过去,看着许三多手上的伤口,舔了舔嘴唇,这是他的血。
“我有点冤啊。”
“每个在战场上挂了的人都说自己冤。”
露出来的这张脸让袁朗忍不住乐了,他突然有些感叹和欣慰,经过这么多年,这些人的信仰都不曾改变。
“还有一个小时对抗赛就要结束了,我和你的连队打,战损比高达1:9,我们输了。”
“这不是寒掺我吗,你拿一个换我们九个还叫输了啊?”
“本来想的是一个换二十五个,最好零伤亡。”
虽然在战俘窝里,不过袁朗的心情看起来不坏,甚至可以说是好极了,看着前面这个人被气出褶皱的脸,他突然有点想念迷龙,那个喜欢和他对着干的家伙,总是懊恼着弄不死他的样子。
“我想知道你的来路。”
“我叫袁朗。”
“来路!”
空气沉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高城的脸是全队最干净的,但现在看来,也是全队最黑的,他看到袁朗的第一眼就有种说不出的情绪,明明是第一次见,却好像是几世的冤家。
“不该问的不要问吧。”
“再有一个小时大家都会知道。”
似乎是被他说服了,袁朗上前半步,将嘴贴近到不能更近的距离,呼吸凉飕飕的打在高城的耳朵上,也许是缺少风的缘故,从那儿传来的声音越发暗哑。
“老A。”
“谢谢。”
得到答案,高城不再看他一眼,匆匆离开,他不能不离开,那一瞬间他竟然想要臣服,不是臣服于这两个字,而是臣服于这个人。
上辈子,他是龙文章,而他好死不死的叫迷龙,弄得他生不如死,为了他却又舍不得死,这辈子,他是袁朗,而他是高城,初次相见,风清朗月。
袁朗疲惫不堪地坐在坦克里,周遭的目光严肃而敬重,史今颓然的坐在角落里,没有人去注意他,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他眼中流露出的愧疚。
“我叫,这个。”
“百家姓还有这个姓?”
笑声融在了坦克的轰隆巨响之中,许三多习惯性的看向史今,那个总是会在任何时候替他解围的人,如今却安静的好像根本不存在。
好在袁朗循循善诱的语气让许三多逐渐放松下来,史今的眼睛很亮,他不敢看袁朗,因为他怕看到那个人的影子,好在袁朗也很配合,几乎不往他这里看。
没错,史今有着记忆,他上辈子耍了太多心眼,最后一个心眼就用在了孟婆身上,所以他始终带着记忆,从来,从来都不曾忘记。
下乡去招兵的时候,当他无意中看到兽医的那个瞬间,几乎就要忍不住眼泪,于是他破例招了许三多,并且一口答应,一定会让他成为一个好兵。
“三米之内!”
远处一个人向袁朗跑了过来,史今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,条件反射般往前跑了两步,又僵硬的停在原地,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人的副官、参谋、翻译官、传令官了,又要以什么身份过去呢?
“你给他们砸了四箱液体手雷,喝完明天他们估计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,还有,你前面冲我喊的什么?三米之内?”
“喝了才好,忘了才好……”
车的后视镜里,钢七连离他越来越远,早在第一眼看到史今,就知道他还有记忆,于是赶紧让齐桓回冥界找孟婆,在所有人都忘记的情况下拥有记忆,这样的痛苦不该让他来承担。
没有和史今有任何交谈,他不能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身份,亦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,齐桓递了张湿纸巾,袁朗用力在脸上揉搓,伤口处传来了清晰的痛感。
空气中的砂粒擦过外露的肩膊,阳光闪耀照入层层林海,细碎的脚步声越发清晰,慵懒的姿势突然收敛,他站在这头,像一个待训的士兵。
从草丛后冒出了几个脑袋,他很快看清了那个人,同样恃才傲物,目光如狼般狠绝,脸上露出几不可见的愉悦笑容,多少岁月轻描淡写,过往之间匆匆一瞥,任年华似水,似水年华。
代表着绝望的烟火棒滚进一旁的草丛,记忆有些混乱了,他有些失了魂地扔出去一枚手雷,周围人等匆忙躲闪,而那人岿然不动。
“信我。”
“我信你。”
口中弥漫着生锈味,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从所未有的空洞,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去,绷弦易断,利剑易损。
“他们都是好兵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庆幸听齐桓的建议戴了墨镜,这么多天对着计算机进行演练分析、数据计算、指挥调度,他想,也许不止眼睛变得敏感了,连心也是。
“你想要什么,我给你,连命也不要,都给你。”
那年,虞啸卿跪在他面前只求一个答案,在胜利面前他从不顾惜自己,就像现在,为了达到目的,他可以不择手段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报告,我是钢刀连三排一班班长,伍六一。”
窗外的阳光投在雪白的墙上,袁朗疲倦的坐在床前,他盯着伍六一,把伍六一看得都有点发毛,在这十几秒的时间,他想了很多,无数种可能,最后他站了起来,向着伍六一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“我叫袁朗。”
病房的门被人心细的带上,伍六一望着天花板,望着那人留下的退伍申请书,这是怎样的成全,一个陌生人竟能一眼看穿他的傲骨,他抬手覆盖在眼眶,腿上稍微用力就是钻心的疼,可这样的泪水,有点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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